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溫泉小城的時光漫遊

文字-游如伶

攝影-蔡耀徵

作家郝譽翔的地景文學書寫

「北投,在我的成長過程之中,竟也不只是一座樸素之城,反倒更像是一個充滿了魔幻想像的詭譎溫泉之地。」郝譽翔為《幽冥物語》(二〇〇七)開場的自序,道出其作品緣於北投和自身成長經驗的特質,該書的魔幻氣氛更延伸至家族書寫《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:追憶逝水空間》(二〇一一)。她對北投的追憶就像一場年輕的夜遊,穿越溫泉巷、陽明山和更遠的海岸公路,復返一九七〇末期至一九八〇年代,最寥落卻也最顯陰翳之美的溫泉小城。

圖:在北投成長的作家郝譽翔,經歷了一九七〇年代末到一九八〇年代的北投。

 

親山近海的成長經驗

圖:北投火車站月台上站滿候車的學生,攝於一九八七至一九八八年間。(攝影:邱瑞金.圖片提供:黃麗鳳)

 

一九七五年,國小二年級的郝譽翔與家人從高雄搬到北投,在農田環繞的石牌實踐街落腳,直到國三又搬遷到北投火車站後站旁,住進荒煙蔓草間新建的、唯一的社區,成為大業路開通後入住此地的第一批居民。當時社區周遭依然荒蕪,對青春期少女而言,逃脫苦悶現實的唯一方法,就是搭上那班通往山巔水湄的北淡線列車。

 

「因為住在北投火車站旁,所以當時無論前往台北或假日去淡水都會搭乘北淡線。」郝譽翔說,「十七、十八歲時總想逃到遠方,而那條鐵軌就是通向遠方的象徵,當時我們行進的方向都不是前往城市,而是海邊,我的成長過程是相當親近山與海的。」

 

除了去淡水沙崙尋求大海的慰藉,她在大學時期也常騎摩托車鑽入複雜如迷宮的陽明山,「陽明山有如母親的懷抱,即使騎車迷路也不會著急,反而覺得很安心,我們就像在無盡的山路裡夢遊。冷水坑、擎天崗半夜常起大霧,霧氣濃得伸手不見五指,而我們就在霧中狂飆。」

 

「北投雖然屬於台北,卻不符合大家對台北的既定印象。我會將它定義為城市的邊陲地帶,介在城市與山海之間。」郝譽翔說,「在那個非常壓抑的年代,淡水沙崙和陽明山給了我很大的安慰,住在北投最好的一點就是,心情不好時總有個地方可去。」

 

台鐵淡水線(北淡線)

淡水線於一九〇一年通車,其所延伸出的新北投支線則於一九一六年啟用。戰後淡水線沿線車站包括台北、雙連、圓山、士林、石牌、王家廟、北投、新北投、忠義、關渡、竹圍、淡水。當時淡水線是民眾通勤的主要交通工具,後來載客功能被日益發達的道路運輸系統取代,於一九八八年全線停駛,原線則改建成今日的台北捷運淡水信義線。淡水線的場站僅新北投火車站保留下來,在停駛後一度遷至彰化台灣民俗村,進入二〇〇〇年代之後,在台北市政府、北投在地團體和文史工作者爭取下,將新北投火車站遷回原址附近重組修復,於二〇一七年完工並對外開放。

 

從廢娼政策到廢墟錯落 一九八〇年代的魔幻北投

「從日本時代、戰後到此刻,每個世代的人都看見了不同的北投。在我成長的年代,正是北投最黯淡的時候,因為廢娼的緣故,經濟不如全盛時期繁榮,像一個被遺忘的地方,即使如此,它仍有一種獨特的風情。」

郝譽翔考進大學那年正逢解嚴,台灣進入狂飆的年代。而位於盆地邊陲的北投,也迸發野性的、草莽的氣味。例如讓她大開眼界的北投夜市,是升斗小民的江湖,也是賣藥郎、舞孃和氣功大師聯手獻藝的民間劇場;又或是吸引萬人圍觀、如伸展台般的大度路飆車競演,正吻合一九八〇年代末期台灣街頭賁張的氣氛。

 

與此同時,溫泉小城曲折入內,猶有日式酒家亮著微光,而在騎車夜遊途中,她也不時看見載送濃妝女侍的摩托車,一陣煙般消失在夜晚的山路。「當時仍有一些低調的日式溫泉酒家隱藏在山間小巷,只點著一盞燈,散發濕漉漉的迷離的光。大學男友的媽媽就在『牡丹莊』當女中,會打包剩下的酒家菜給我們當宵夜,所以我們常常溜到酒家廚房後門。就著門外一盞燈光,往裡頭看去,那就是我記憶中的北投溫泉:沒落的、滄桑的、老派的、頹廢的,帶有一點韻味和神祕感,這樣的北投很美。當時我就在時代的轉折點上,看到北投溫柔鄉最後的面目。」

圖: 在郝譽翔成長的年代,北投溫泉正處於最沒落的時候,她也因而看見北投魔幻神祕的一面。

 

溫泉休閒文化興起 一九九〇年代北投地景的轉變

在郝譽翔成長時期,洗溫泉的場所多半是簡陋的小旅社或大眾澡堂,不同於現在人們對溫泉休閒文化的印象。「小時候唯一洗溫泉的經驗,是因為颱風停水五天,所以全家去地熱谷附近的北投浴室洗澡。直到研究所時期才常去陽明山泡溫泉,當時住在關渡,若騎車到陽明山夜遊,就會去冷水坑的公共溫泉池或馬槽溫泉泡湯。」

 

一九九〇年代之後,北投溫泉區轉型為休閒觀光勝地,而郝譽翔夜遊穿越的渾沌、幽邃、日本老屋錯落的地景,也消失在乾淨、明亮、星級飯店林立的市容中。「在台灣,人們總是不斷抹去地方的記憶,再依照自己對『文化』的想像來重建。在現代化過程中,如何兼顧在地的歷史、記憶與情感,這個分寸確實很難拿捏。」

郝譽翔回憶有次去草津溫泉旅行,一抵達當地便想起北投,「公園和街區的規劃、古老的木造溫泉旅館等,幾乎和我記憶中的北投一樣。而到日本的地獄谷時,也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地熱谷用溫泉水煮蛋、煮地瓜的回憶。」她認為日本溫泉區之所以能喚起熟悉的感受,除了北投的開發源於日治時代,因而可見相同的風情,更是因為日本地景中綿延不斷的歷史感,保留了她在北投失落的記憶。

圖:以地熱谷的溫泉水煮蛋,是許多北投人的回憶。

 

二〇一〇年代 復返青春的北淡線

圖:新北投火車站承載許多在地人的記憶。

書寫《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》時,郝譽翔也迎來新生命,當年搬到北投的小女孩,在完成家族書寫時也成為一個母親。近年她帶女兒重返北投,想為女兒指認曾經有過的物事,卻難再找到連結記憶的途徑。「北投地景變化很大,真正喚起我的回憶的,是保存下來的新北投火車站和列車車廂,對我來說這裡充滿情感意義,因此非常感動。」

「我帶女兒走進北淡線車廂的那一刻,幾乎無法想像,自己十七、十八歲時每天搭乘的交通工具已經變成博物館的文物,同時,那班列車卻又鮮活地存在記憶當中。」郝譽翔說,「在城市的開發建設過程中,若能保留更多在地的歷史記憶,也許我們就能擁有更多情感的連結。」

圖:曾行駛於北淡線的列車,現今內部以展覽形式介紹北淡線的歷史。